巧儿
作者:炼乳时间:2024-11-20 22:19:54热度:0
导读:认识巧儿是件幸福的事,直到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。在那荒谬的岁月里,攀上地主家的姻缘是个悲剧,但我时常想只要是小孩子间,尤其未到谈婚论嫁的年龄,一个贫农家的小子能与一个地主家的小姑娘友好相处,友好念书,友
认识巧儿是件幸福的事,直到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。
在那荒谬的岁月里,攀上地主家的姻缘是个悲剧,但我时常想只要是小孩子间,尤其未到谈婚论嫁的年龄,一个贫农家的小子能与一个地主家的小姑娘友好相处,友好念书,友好做同桌,却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了。
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地一个童话,仿佛一个凄风苦雨的早晨,一个流浪汉不知趣地蜷缩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的角落里,公主用月亮样的眸子瞧见了我,用天使样柔嫩的手把幸福的甘霖洒在了我的头顶,我仿佛听见了天神的召唤,从此幸运和幸福一直牵着我迈向了成功的殿堂。
现在我正借天神之笔,饱蘸观音莲池里的荷香来回忆,来怀念,甚至是哭奠。
如今我站在故乡的这段女墙边,这是昔日简陋的校舍的残骸,如同在阅读破败的秦砖汉瓦。这里远离村庄,早已荒废不堪,杂草丛生,葵草高过了我的头顶,燕麦青青,一只野兔猛然窜出,从我的胯下逃走了,我出了一身冷汗。这里遍地是鼠洞,猛然间一只蚱蜢爬上草尖,振翅飞去了,只有那叶尖还在风中摇曳;昔日那棵本已中空的柳树确是死掉了,没有一丝绿意,任凭骷髅在风中颤抖。那个碾盘还在,碾滚子已歪在一边,但那“吱吱呀呀”的声音,似乎还响在耳边;暮色渐起,便有蟋蟀在浅唱,蚯蚓在短吟,青蛙呱呱而谈。
我的眼前浮现出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在捉迷藏,而巧儿就在身后抓住我的衣襟,轻声说;“我怕—”这个“怕”字很轻很长,我粗声地说;“怕什么—”巧儿是我的同桌,以前割猪草时就认识,只是常听大人们说地主怎么怎么坏,压迫穷人,剥削穷人,便很少和她说话;就是一起做同桌时也特别扭,仿佛身边是一个定时炸弹,随时准备逃跑,可是老师对我说;“你是贫农,要帮助她改造思想,培养无产阶级感情。”我只好勉强答应了。一次放学时,她说;“你家远,带上书不方便,我家离学校最近,就放我那儿吧。”我愣了愣,“没想到地主家的娇小姐,觉悟还挺高的。”“你!”她哭了。“那好吧,可别贪污了!”我盛气凌人地把书塞在她怀里,扬长而去,第一次胜利后的感觉真好。“解放区的天是朗明的天。”我把歌唱得七零八落。
中午来校时,她吃力地抱着一大堆书,露出哭腔,“帮帮忙吧。”“好好改造改造,多培养一点劳动人民的感情。”话一出口,我就觉得太残酷,我伸手就去接,她把书狠命地向我砸将过来,一溜烟逃跑了。我内疚地拣起所有的书,把她的摆放好,准备来时向她致歉,可是一节课下后,她还是没来,老师问,我撒谎说:“她病了!”老师说:“去叫她,要改掉资产阶级娇小姐的习气,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,将来怎么为人民服务!”我硬着头皮去找她,她拗了半天,最终还是跟我回到了教室,可那眼圈一直红红的,也始终没说过一句话。
也就是从那时起,我开始严肃地对待她了,没说过一句刻薄的话,一次有人说“地主家小姐”,我狠狠教训了他一顿。
那时对我学习威胁最大的就是饥饿,我家十口人,父亲常常在外工作,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劳力,挣的工分少,分的粮食也就特少,母亲常常采些野菜来贴补生活,每天的饭桌前,母亲总是先等我们吃饱喝足,上学去了,才开始就餐,残汤剩菜,犒赏着辛劳的母亲。尽管如此,那时的我们还总是挨饿。巧儿家里劳力多,又是地主家庭,生活自比我们丰腴的多了,一次课间,她拿出了个窝头,塞给我一个,我狼吞虎咽起来,“你家也吃这玩意?”我小声说。“也有白面馍馍,每个月只有一次,全家关起门来偷着吃,不许咂嘴。”她诡秘地说。从此,每逢饥饿时,我脑海里总是有满天雪白的馒头在飞,后来,她果然带来好几回,偷偷地放在我的书包里。
日子依然很平淡,但很快乐。可就是那一个阴天,这一切都结束了。她阴沉着脸,死死地盯着窗外:“爸爸不让我读书了,让我放牛,割猪草,照看弟弟妹妹。”停了一会她又说:“爸爸说地主家的娃子,将来又不准考大学,念了没出息。”“你学习好,别放弃,将来考上状元别忘了我。”她神色凄清,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,如同清晨海棠花上的露珠。此后的日子里,虽然也见过几次面,但话很少,只是那一句话却让我终生难忘:“每天早晨,我都要听大家念书的。”
没多久,父亲就把我转进城里去了。城里自然是每个孩子羡慕的天堂,可是我的生活却是枯燥无味的,我的学习始终落后,爸爸怕我赶不上,不允许我回老家,连春节也不例外,其间没有见过巧儿,也始终没有她的消息;
有一回在城里遇见一位老同学,我向他打听,他说“巧儿结婚了,我也一样:她嫁给一个地主家庭,我娶了一个贫农”。太不可思议了,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啊!然而此后直到现在也始终没见过她一面,不知道现在的她过得怎样。
而今我寓居在这个城市,却一点也找不到乡间的清新宁静,只有失落和惆怅。
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摩脚下的废墟,痴痴地怀想:昔日的玩伴,今日的父母们,在生活的负累下,你们过的如何呢?是否你们也如我一样来过这儿凭吊—用割猪草的镰刀和破除荒芜的锄头。
“彩笔新题断肠句”我吟咏着贺铸的诗句,走出我曾熟悉的一切。
别了,我的故乡!
别了,昔日的玩伴,今日的父母们!
别了,巧儿,愿你幸福,人生风雨路上各自珍重吧。